天顺八年,边城城破。
我不顾父亲阻拦,独自前去边城于万人尸堆里,挖出未婚夫沈行舟。
人人说我好命,尸身堆里爬出的人,摇身一变成为当朝新贵锦衣卫指挥使。
婚后三年我们恩爱非常,怀有身孕后,夫君更是日日亲手为我熬煮安胎药。
我生产那日,在床上疼的死去活来。
沈行舟遣走所有稳婆,冷漠而残忍的说:“你父亲害死我全家,你以为我真会让你生下这贱种?”
转头便用我威胁父亲喝下断肠草。
父亲惨死在我产床前,我力竭气散生下死婴。
为了父亲遗言,我强逼自己活下去。
直到他为了我资助的医女,将我孩儿的尸骨挫骨扬灰。
万念俱灰的我,一把火烧了当年他给我造的金屋。
他却惨白着脸,冲进火场求我别死。
1
我迷迷糊糊的醒来头疼欲裂。
耳边似乎还回响着父亲死前,忍着剧痛掐着我的手叫我活下去的声音。
“姑娘你终于醒了,呜呜呜……”自小跟我长大的丫鬟怜儿伏在我身上哭。
“父亲呢?”
“老爷的尸身被姑爷叫人在这院子里,一把火烧光了,奴婢偷偷去看了一眼,火太大了什么也不剩了。”
我闭上眼,眼泪止不住的流。
母亲产下我不久便逝世了,自小父亲对我如掌上明珠般疼爱。
我喜欢练武,便不顾世俗议论延请名师教导。
我喜欢沈行舟即便与他父亲政见不合,还是陪上一百二十抬嫁妆,风光将我嫁过去。
而今我绝食三天求来的夫君,亲手喂了他世间至毒,让他肝肠寸断死在我眼前。
“我的孩儿呢?”
“小少爷在姑娘肚子里太久被活活憋死了,姑爷把他埋在后院梨树下了。”
“姑娘我看小少爷满身的青紫,偷偷问了大夫,说姑娘怀着的时候食用了大量叶枯草,所以才会难产。”
“奴婢记得姑娘的安胎药里就写着叶枯草。”
而那安胎药是沈行舟亲自去太医院求的良方,炖煮从不假手于人。
原来,我以为那一碗碗象征爱意的汤药,却是这世间最甜蜜的毒药。
可笑!可笑!
我疯魔般大笑,指甲生生抠入床板里,整双手鲜血直流。
沈行舟带着一身血腥味踏入房门,看到我这副样子眉头紧皱。
“为什么?”我睁着血红的眼睛嗓音嘶哑的问道。
“你还有脸问我为什么,三年前边城之战是你父亲,尊贵的首辅大人指使运粮使拖延进程,致使我镇北军全军覆没。”
“我亲眼看见我父亲被割首,随军的母亲被凌辱致死,这血海深仇你问我为什么?”沈行舟狠狠钳住我脖子,神色凌厉。
在我快窒息时,他松开我的脖子,伴随着我剧烈的咳嗽声,他温柔而又残忍的在我耳边说:
“你闻闻我身上,是你全家两百口人的血腥味,早晨圣上下旨,首辅顾延年贪赃枉法,罪不容诛,全家满门抄斩,就地执行。”
“我亲手送他们上的路,顾梨,现在世上再无你亲人。”
说完掏出一个小盒子,放在床头前桌上。
“顾梨你该感谢我收敛了你父亲的骨灰,让你父亲看看他的爱女,是怎么在床榻间伺候人的。”
说完把我推倒在床上,双手撕扯着我的衣服,我剧烈的挣扎起来,换来的就是沈行舟狠狠地一巴掌。
我怔怔的流泪看着他。
看着我十八岁一眼就看中的少年郎,看着从前就是轻轻磕到桌角,都能抱着我的手心疼半天的夫君,感到无比的陌生。
我像海平面上的一叶边舟,独自承受着狂风暴雨的撞击。
一阵风吹来,案前的龙凤烛骤然熄灭。
第二天醒来,沈行舟已离开,怜儿端着一碗汤药跪在床前,神色复杂的开口:
“姑娘这是姑爷派人送来的千金汤,奴婢问了府里的老人,这药价值千金,最适合调理妇人产后血亏之症。”
“姑娘姑爷他也不是全然不顾惜你的,你要保重自己,别忘了老爷临死前的话。”
我苦笑起来,沈行舟这算什么呢,打个巴掌给个甜枣吗?
2
这天天气好,怜儿劝我出门走走。
刚走到花园,便看到一个白衣女子正在湖边侍弄花草.
她一抬头,竟是我之前一直资助的医女江楚楚。
之前边城之战凶险,我担心沈行舟便把情同姐妹的楚楚,送去做贴身军医近身照顾。
边城之战我将沈行舟从战场里救起后,便被父亲暗卫发现,临走之前将一直昏迷的他托付给了江楚楚。
后面沈行舟独自上京面圣,江楚楚却了无音讯,没想到在这里看到她。
“楚楚你怎么在这里,我找了你好久都没有你的消息,你还好吗?”
许是太高兴,我忽略了楚楚眼中一闪而逝的厌恶。
“姐姐,之前边城之战我救了行舟,他感恩我的救命之恩,许诺纳我进门。”
“行舟怕你不高兴,一直将我养在外面。”
“我一直喜欢行舟,我不会跟你争的,只要能允许我进府,为奴为婢我都愿意。”说着还掏出手绢抽泣起来。
我被她的话砸的一愣,当初明明是我救起沈行舟。
怜儿气不过,指着江楚楚鼻子骂道:
“你这贱人在这颠倒黑白,姑爷明明是我小姐亲去战场救回来的,怎么变成是你的功劳了?”
江楚楚冷笑一声,上前狠狠扇了怜儿一巴掌。
“这有你这贱婢说话的份吗?”
说着还要继续,我一把钳制住她的手,却看到她微微一笑,接着就拉着我的手往湖里倒去。
自小我就怕水,冰冷的湖水争先恐后的往我鼻腔里灌入。
我剧烈的挣扎,恍惚间看到沈行舟跳入湖中。
“救命,救……”
我挣扎的喊叫,却眼睁睁的看着沈行舟,神色慌张的往江楚楚那边游去。
突然我仿佛失去了全部的力气,放弃了挣扎,慢慢沉向湖底。
我想起之前边城之战,成山的尸堆里我不吃不喝的一具一具的翻找着,指甲全部崩裂,但是我感觉不到疼,我怕找到他又怕找不到他。
在我即将失去意识时候,被侍卫救起,昏迷前映入眼帘的是握着我的手惊慌失措的沈行舟。
醒来时,沈行舟坐在我床前,眼神中有一闪而过的欣喜,但随即便重归冷漠。
“顾梨以前我怎么没发现你心胸狭隘,我已经决定纳楚楚为妾,你最好容得下她,不然下一次我不会轻易饶过你。”
“楚楚善良已经原谅你推她入水了,作为补偿纳妾仪式就由你亲自操办。”说完便准备拂袖离去。
“等等,当年边城,是我……”
“你不会要说是你从边城救的我吧,真是可笑,你父亲害我镇北军全军覆没,远在京城的大小姐,又怎么会出现在千里之外的边城。”
沈行舟神色狠厉的掐着我脖子,“我最恨人骗我,你这幅撒谎的样子真让人恶心,不要再有下一次。”
说完将我狠狠甩在床上,我的头撞在床栏上,额头瞬间青紫一片,但是眼前人毫不在意的拂袖而去。
怎么出现的呢,是我不顾父亲阻拦跑死了三匹千里良驹,日夜兼程才赶到边城。
所有人都说沈行舟死了,但是我执意死要见尸,才从鬼门关里拉回了他。
我大笑起来,笑着笑着不觉已泪流满面。
3
落水导致我彻夜高烧不退,但第二天沈行舟还是命管家逼我起床,为江楚楚挑选嫁衣与首饰。
我看着琳琅满目的物品,每一件都比那时沈行舟送给我的更加精美,内心酸涩无比。
大婚当日,沈行舟特许江楚楚从正门抬入,不用向我敬妾室茶。
伺候的婢女站在门口嘀咕:
“楚姨娘这排面,比外头许多正头娘子都强上不少,听说少爷亲自去宫里求了皇后娘娘出嫁时用的金钗给她添妆,真是何等荣耀。”
“家里这位半死不活的,我看没多久楚姨娘就要成为大夫人了,晚上少爷还吩咐让她在洞房外头伺候,咱们就等着看好戏吧。”
她们毫不避讳的出言讽刺,丝毫不怕被我听见。
晚上,我跪在房门口听着里面娇俏的女声,和男人粗重的喘息声,心里却毫无波动。
我抬头看着满天繁星,父亲、孩子你们在天上还好吗。
我好想去找你们,但是父亲你用自己的命换我活着,我怎敢赴死。
我摩挲着之前父亲送的玉佩,想起父亲的话:
“阿梨,我曾对护国寺住持有救命之恩,今后若有难处拿此信物,他必助你达成所愿。”
是时候离开了,前尘已断,往后余生我要重新做自己。
接下来三个月,我频繁的去往护国寺为逝去孩子超度祈福,沈行舟与江楚楚新婚燕尔,也无暇顾及我。
距离我离开还有三天的时候,江楚楚被诊出喜脉。
这天下午后院突然传来嘈杂声,怜儿慌张的跑来说:
“姑娘你快去看看,楚姨娘带了好些人过来挖小少爷的骨灰。”
我鞋子都没穿,疯了一样跑过去,看到江楚楚指使人在梨树下挖掘。
“住手,你们干什么?”我抢过侍卫手中的锄头狠狠扔开。
江楚楚摇着扇子,扶着还未显怀的肚子,娇娇柔柔的说:
“姐姐,你来的正好,大夫说我胎像不稳,需要阳时阳刻出生婴儿的骨灰入药。”
“你生的那个贱种正符合,姐姐你应该感谢我,我把他煮了入药,安好了我的胎,也算他对沈家的补偿了是不是。”
“江楚楚你疯了,你敢动我孩子,我现在就杀了你。”
我拿起旁边立着的红缨枪就向她刺去,就在离江楚楚心口一寸时,枪被人拦腰截断,胸口也挨了重重一掌。
我像濒死的鱼,吐出一大口鲜血,苍白着脸倒在地上喘息。
江楚楚扑在他怀里哭泣:
“行舟,大夫说如果没有阳时死婴入药,我肚子里的孩子活不过三月。”
“我想着也全当那个孽种对沈家的补偿了,谁知姐姐却不愿意还要杀我。”
沈行舟眉头紧皱,看着我神色晦暗不明。
我不顾遍体鳞伤,挣扎着爬向沈行舟,拽住他的裤脚哀求。
“沈行舟你放过孩子好不好,他是你的孩子啊。”
“你说过的如果我们有了儿子,你会抱着他骑大马,亲自教他枪法,这些他已经得不到了,你让他安安心心的轮回转世行吗。”
那是我们还相爱的时候,沈行舟抱着我在他亲手种下的梨树前,与我描绘的未来。
沈行舟松开了抱着江楚楚的手,看着白色的梨花,神色有所动容。
“行舟,都怪我没用,之前边城之战为了救你大伤元气,现在连孩子都保不住。”
江楚楚看着形势不对,拿着手绢嘤嘤哭泣道。
沈行舟闭上眼,再睁开时眼中只留狠厉,他一把推开我的手,下令继续挖掘。
我尖叫着发了疯似的上前阻拦,被沈行舟指挥侍卫反手压住。
“行舟,姐姐疯魔了我害怕,她武艺高强你不在时候过来杀我怎么办。”
江楚楚害怕的瑟缩在沈行舟怀里。
沈行舟听了她的话,面色冷然的来到我面前:
“顾梨,以后你就乖乖待在后院,这身武艺也不必留了。”
手起刀落,我右手经脉尽断,我痛苦的躺在地上哀嚎。
看到我如此痛苦,沈行舟眼中浮出一丝疼惜,他蹲下身抚着我的头发温柔的说:
“阿梨,我会请最好的医士给你续接,让你日常行动无碍,不会痛的你忍忍。”
我悲愤交加,终于活活疼死过去。
4
我做了一个长长的梦,梦里沈行舟在梨花树下教我武枪,三十六路红花枪舞的密不透。
我们相视而笑,可下一秒却看到他变脸阴狠一笑,把着我的手戳入我父亲的心窝。
我尖叫着醒来,看到自己的手被包扎好,但是完全提不起劲,这手是废了。
怜儿泪眼婆娑的对我说:
“姑娘,大夫给您看过了,说您今后枪是万万碰不得了,拿笔写字倒不成问题的。”
“孩子呢?”
“小少爷的尸骨被挖出来给姨娘做药了,姑娘你要保重身体别太伤心了。”
我眼底猩红一片,痛苦的闭上眼。
怜儿捏了捏我的被角,心酸的出去拿汤药。
不一会儿,却慌慌张张的跑过来说:
“姑娘,楚姨娘说肚子疼把大夫都叫走了,连带着我们院的药材都拿走了。”
“姑娘你从昨晚开始就高烧不退,再没有药这可怎么办。”
“没事怜儿,你家姑娘自小练武身子好,扛扛就过去了。”
“姑娘这么重的伤,再好的身子也撑不住,奴婢这就去求求姨娘。”说着不顾我的阻拦便跑出去。
我撑着身体追出去,等我赶到江楚楚的兰香院时,发现怜儿口吐鲜血倒在血泊之中。
我颤抖着去摸怜儿至死没阖上的双眼,旁边江楚楚的贴身丫鬟颐指气使的说道:
“这贱婢竟然来强抢药材,这是想谋害姨娘和姨娘肚里的小少爷,姨娘做主乱棍打死了,大夫人节哀啊。”
我撑着一口气,狠狠甩了那丫鬟一巴掌,然后往内院走去找江楚楚。
却在门口被沈行舟安排保护江楚楚的侍卫拦下,扔出了府门。
是我没用,所以保不住父亲、孩子、怜儿。
还有一天我就要离开了,但是在这一刻我不想走了。
眼泪迷糊了双眼,我步履踉跄的往城门走去。
我用尽全力爬上城楼。
还记得那时候沈行舟出战边城,我早早就站在这里等。
看他身姿俊朗骑在我送他的汗血宝马上,朝我用力的挥手。
不顾他父亲阻拦,大声喊着,此战归来就娶我为妻。
往事历历在目,可早已物是人非。
父亲我太痛了,我要食言了,你这么爱我想必不会怪我。
父亲我好想你和孩子,我马上要见到你们了。
我站在城墙上,耳边是呼呼的风声。
我慢慢踏出一只脚,身后却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。
沈行舟看着我的举动,眦目欲裂、声音颤抖:
“不要跳,阿梨你回来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