准备跳河前,我最后一次来给奶奶扫墓。
小侄子踢翻贡果,骂我是野种赔钱货。
情绪崩溃的时候,我靠在奶奶墓碑前痛哭。
许下了我压抑已久的心愿。
“奶奶,下面有没有什么八块腹肌的男鬼啊,我马上就下去,给我留几个。”
“现在很流行阴湿男鬼的,你帮我多找找。”
“奶奶,如果有人能像你一样保护我,该多好”
空旷的野地传来熟悉的声音。
【有的有的孙女,有的。】
回家后,我真的被一个溺水而亡的清纯男大鬼魂缠上了。
奶奶:【这个鬼是江里淹死的,又阴又湿,怎么样?】
男大眨着一双狗狗眼:“姐姐,我可以叫你姐姐可以嘛?”
1
已经第三天了。
镜子上出现莫名其妙的水痕。
明明擦干的地板时不时渗出几滩可疑的液体。
第无数次拖干净地上的水渍,我倒在床上长出一口气。
一副死人微活的样子。
“这回南天怎么还不结束,地板受潮翘起来又要被房东坑押金。”
我拉长了调子埋怨,抑扬顿挫的声音里带着些心虚和自我安慰。
应该是回南天吧。
我默默想。
不是也没关系,来只鬼把我带走也很好。
无痛去死,我渴望很久了。
卫生间传来滴答滴答的水声。
热水器运转时水管总会往下滴水。
我起身去关掉热水器,心中烦闷。
自从清明节给奶奶扫墓回来,整间屋子好像都带上了加湿器一般。
潮闷的空气里几乎要滴出水来。
一闪而过的浴室镜子里,原本不规则的雾水上清晰的显现出几个字。
【你好同志,我在学用热水器。】
!!!
我的心头一紧又一松。
居然真的是闹鬼!
幸好我正准备自杀,真是瞌睡来了送枕头。
只是除了水汽缭绕的房子,我暂时还看不出这只鬼有什么能让我彻底解脱的本事。
破罐子破摔,我又打开了热水器。
管他呢。
可到了晚上,就算我心存死志,也还是有些害怕。
怎么就这么虎呢。
我揣着一颗心颤巍巍走进浴室,实在忍不住想上厕所。
“你,你别偷看啊!”
我壮着胆子朝空气喊了一声,声音有些发抖。
大着胆子掀开马桶,我刚要坐下,就看见面前湿润的空气晃动两下。
一个半透明的年轻身影出现在眼前。
“啊啊啊啊啊啊——!”
楼道黄色的声控灯透过窗户照进来,平添一丝诡异气氛。
“你别看!”
“对不起!”
一人一鬼同时背过身去,都颇为羞涩。
“你,你是什么,咳,什么鬼啊。”
我严谨措辞,准备和这位礼貌鬼谈谈。
“我是水鬼!啊不对,奶奶说我是什么,什么阴湿男鬼!”
哈?
2
奶奶,阴湿男鬼。
我瞬间捕捉到了关键词。
迟疑半晌,我试探着开口。
“是,是不是一个叫徐桂英的奶奶叫你来的?”
真·阴湿男鬼点点头,发梢的水滴顺着他的动作抖下来几点。
“同志,是徐奶奶叫我来保护你,说什么能积阴德。”
“攒够了阴德,我就能投胎转世啦!”
这位水鬼同志还在我耳边叽叽喳喳个不停。
我却什么也听不清了,喉咙发紧眼睛酸涩。
原来这世界上真的有鬼,有灵魂,有地府有轮回。
原来死亡不是我的绝路,而是退路。
一想到能在下面和奶奶团聚,我更对死亡生出向往。
“我叫陈朝阳,你听得到吗?”
“同志?周弃兰同志!”
我回过神来,有些语无伦次。
“奶奶她怎么样,还好吗?钱够不够花,我可以再烧点过去!”
“你,你是怎么上来的?我可以去看奶奶吗?奶奶能给我托梦吗?”
“我烧的东西你们真的能收到吗?”
一连串的问题劈里啪啦,陈朝阳被问的接不上话。
他清清嗓子,拿出一份裹着油纸的信封递给我。
“这是徐奶奶让我带给你的。”
沾满水渍的油纸里,精细的裹着张信纸。
上面的字迹端正秀气。
【弃兰,奶奶很好,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。
照顾好自己,有朝阳陪你,好好活。】
本已抑制的眼泪不听话的簌簌而下。
一滴滴打湿信纸上的寥寥几语。
字迹越来越模糊,最终汇成一缕墨痕消散在空中。
泪眼朦胧间,我看向一旁的陈朝阳。
他羞赧一笑,抬手摸摸自己物理意义上水当当的后脑勺。
“这个,这个是我写的。”
“徐奶奶不识字,让我代笔。”
“对了,她还让我告诉你。”
陈朝阳化成的人形越来越精细,慢慢有了些实体。
他掐着腰,捏着嗓子,摆出一副泼辣的样子来。
“别打歪主意,兰丫头!好好活,到时间了再来找我!”
恍惚间,我好像透过陈朝阳看到那个小老太太训话的样子。
小时候,我为了减轻奶奶的负担想辍学打工。
奶奶就是这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。
“兰丫头,净胡闹瞎想,我老婆子还养的起你!”
一时间,眼泪流的更凶了。
压抑许久的情绪再也不堪重负,我哭得喘不上气。
奶奶因病去世,我独自料理了后事,一声不吭搬到这座南方的小城。
从头到尾我没掉一滴眼泪。
村里的人窃窃私语指责我没良心。
冷心冷肺,养我多年的奶奶死了连哭丧都不肯。
可我就是哭不出来,一颗心像挖空了一般。
沉默着处理完一切后飞速逃离。
大概从那个时候起,我就想去死了吧。
毕竟死了心的人是不会哭的。
3
我是奶奶拉扯着养大的。
山村里穷苦人家出生的女婴,想也知道会有什么下场。
村口的老李头说,当年我爸妈拼死拼活生下我这么个女娃。
当即哭天抢地要把我溺死在茅坑里。
还是村长说这样太伤阴鸷。
女儿家吃得少,养大了能卖出去给儿子换彩礼。
好歹让我多活了几天。
他们给我起名叫周弃拦。
又弃又拦的,生怕下一胎投胎来的还是个不带把的赔钱货。
很快,他们俩就又怀上了。
我被扔到奶奶的一间房里。
是奶奶抱着我从村里奶孩子的妇人那里讨来一点母乳。
我就这样吃着百家奶长大。
奶奶给我改了名字。
叫周弃兰。
老太太一辈子不认识几个字,院子里养什么花我就叫什么名。
那盆兰草长得最好,于是我就叫周弃兰。
“一排房子的婆娘都生了男娃,怎么偏我家是个赔钱玩意儿。”
我常听男人这样抱怨,他嫌弃又凶狠的眼神看向我,又透出几分贪婪。
每到这时,奶奶总会把我护在身后。
升初中的第一天,父亲罕见的来接我放学。
我看见他堆笑的皱脸和掩饰不住的喜色,心中不安。
该来的还是来了。
13岁,三万块彩礼就能买走我。
趁奶奶去浇地,父亲带着买家直接到学校找上我。
我永远都记得那个人看我的眼神。
像挑选一件货物,肆意打量。
我挣扎着被绑走的时候,奶奶拿着锄头追了过来。
“混账啊!荒年都没有卖儿卖女的!我老婆子怎么生了你这么一个畜生!”
“不卖她,我儿子你孙子怎么上市里的好初中!”
“妈,那是你亲孙子啊!”
“那是我们老周家的香火苗!”
我听到男人咄咄逼人的叫骂。
奶奶沉默了,她慢慢放下锄头。
我恐惧的闭上眼睛,眼泪止不住的流下来。
“弃兰不用你养,我老婆子也不用你养。”
“院儿里有副好棺材,你卖了去吧,这孩子跟着我,不会拖累你。”
身上的麻绳一一脱落,奶奶把我搂进怀里。
“乖女,跟奶奶回家。”
那天,奶奶卖了自己的棺材本,换回了我。
“兰丫头要好好长大,将来好给奶奶我养老送终。”
晚上,我因为惊惧过度半夜发起了烧。
奶奶坐在床头一边喂水一边给我唱哄睡的儿歌。
熟悉的旋律浸润我干涸的心。
朦胧间,奶奶的哼唱慢慢变成男孩不太熟练的声音。
“姐姐,后面我不会唱了,你快醒醒呀。”
4
不知是受了凉,还是水鬼阴气太重,这晚我竟真的发起烧来。
陈朝阳像湿淋淋的可怜小狗,满地乱窜。
水汪汪的眼睛滴溜转,疯狂回想着徐奶奶嘱咐。
“发烧的时候,要唱哄孩子的歌,还有什么来着?”
“对了!要吃药!”
翻箱倒柜连一片药也没找到,陈朝阳气馁地坐在地上。
想了又想,他决定豁出去了。
半夜,邻居家的大门悄然打开。
穿戴整齐的小男孩轻手轻脚走出家门。
他有些手脚不协调,下楼梯时一个踉跄。
小孩攥着手里的钱,口中念念有词。
“同志你好,我要一盒退烧药。”
“同志你好,我要一盒退烧药。”
就这么念着一路来到楼下的小药店。
在店员的感叹里,他成功买到了一小盒布洛芬。
“给你小同志,回去路上小心呀。”
“这小孩,小小年纪就一把年纪了。”
陈朝阳听不懂,他嘿嘿一笑就要飘回去。
却忘了自己还在邻居小孩的身体里。
于是大半夜的小区巷子里,小男孩晃晃悠悠飘了起来。
给路过巡逻的保安差点吓晕过去。
陈朝阳速速跑回家,安顿好被自己附身的小孩后给周弃兰喂药。
忙前忙后飘了一整晚,陈朝阳做鬼的生涯里第一次知道累是什么感觉。
他想起什么,又冲了糖水放在周弃兰床边。
“是不是我靠你太近了。”
陈朝阳一滩鬼窝在椅子里长吁短叹。
“真是人鬼殊途啊。”
“周同志你快点好起来吧。”
“徐奶奶说我来地下的年纪比你小,让我叫你姐姐。”
“你喜欢弟弟吗?不喜欢的话我也可以当你哥哥!”
“我可是体校的金牌游泳队员,超厉害的!”
“可惜没来得及上赛场就淹死了。”
他絮絮叨叨的自言自语里,我难得睡了一晚好觉。
耳边时不时响起他有点跑调的儿歌,唱累了就嘀嘀咕咕些做鬼的趣事。
昏昏沉沉的脑袋竟也听了个大概,我安心的在药物作用下昏睡过去。
此时此刻,我好像不那么想死了。
5
第二天上午,我从被子里悠悠转醒。
彻底发过汗的身体异常轻盈。
陈朝阳在地板上睡成一滩。
原来鬼也需要休息吗?
“唔,姐姐你醒了啊。”
陈朝阳飘起来,疲惫的看向我。
姐姐?我对这个称呼十分受用。
眼前的小鬼看起来不过二十岁的样子。
刚见面的时候真被他一口一个同志的老成样子唬过去了。
我收好桌子上的零钱,挑眉看他。
“你还会买药啊,飘过去的?别吓到人家。”
陈朝阳又下意识摸摸后脑,嘿嘿一笑,有些不好意思。
“是借了隔壁小孩的身体。”
“大人的太重了我控制不了,而且小孩子阳气盛,不会有什么后遗症。”
他瞟了一眼我的脸色,心虚道。
“我,我真的没办法了。”
“姐姐你烧的太厉害,都抽抽着说胡话了。”
“真的不会有事的,我,我回去在下面多做点活给小孩积德添寿!”
陈朝阳急忙辩解,生怕我误会他是个坏心鬼。
我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,心中五味杂陈。
除了奶奶,我没有从谁身上经历过这种炽热灼人的关心爱护。
如此温暖阳光的爱居然来自于一个阴冷男鬼。
时隔多年,奶奶去世后我第一次被这样无微不至的照顾。
“所以你这么累,是因为附身吗?以后别这样了。”
“我不怪你,我是担心你被别人发现。”
“啊?”
陈朝阳更难受了,委屈巴巴的仰头看我。
“姐姐,我很见不得人吗?”
道心破碎的小狗瘫在原地,整滩鬼变成了一潭死水。
蠢蠢的,很可爱。
我扶额苦笑。
“你是鬼啊!被发现了这里闹鬼,请人来收了你怎么办。”
“我上哪找你去?自杀去地府挂寻鬼启示吗?”
他连忙蹦起来,急得水凝成的身体都有些涣散,往下滴了滩水。
“不不不不行啊姐姐!我答应了徐奶奶保护好你的!”
“她总是和我讲你的事,说她有个好优秀好优秀的孙女。”
我想起陈朝阳昨晚在我床前的絮絮叨叨,他死的时候也不过是个刚上大学的小孩,比我还小很多。
笨拙的模仿大人的样子,小小一只鬼担起了保护我的责任。
6
我决定再去奶奶的墓地看看。
奶奶的坟在老家的后山上。
一路上我小心翼翼躲着村民上山。
清明的时候才来祭扫过,墓前也还算干净。
我熟练的摆好贡品,擦拭墓碑。
记忆飘远到清明那天。
也是这样一个没人的雨雾天,我回村祭祖。
细雨打在脸上,分不清是泪还是水。
那天,我原本是要见过奶奶后就准备去死的。
清明节,是我给自己选好的忌日。
这样以后还能蹭一蹭别人的祭拜香火。
我瘫坐在地,靠着奶奶的墓碑讲讲今年的好事坏事。
没等我说几句,叔叔家的小儿子便吵吵嚷嚷跑了过来。
“扫把星回来了!扫把星回来了!”
他大嚷着向身后招手,一脚踢开我摆好的水果。
“晦气!婶婶说你最晦气了!”
“扫把星是不能来烧香的!你滚开!”
水果滚落在黄泥里,跌进污水中。
他口中的婶婶就是我亲妈。
我抓起一把泥就扔进他叫骂的臭嘴里。
“你吵到奶奶了。”我冷冷的看着他。
二婶跑来,心疼的抱着儿子。
“你这个小贱种翅膀硬了!连我儿子都敢欺负!”
她尖叫着,像一只雄赳赳的老母鸡。
“贱蹄子,糟蹋了妈那么多钱就养出你这么个白眼狼!”
我提起整土的铁锹冲着婶子挥去,决绝到没留半分力气。
“反了天了反了天了!!”
女人和儿子一起尖叫着跑走,震耳欲聋,绕山不绝。
我留在原地,没有追出去。
一个个捡起泥地里被踩的稀烂的水果贡品,我捡出好的来擦干净放到供台上。
眼泪忍了又忍还是没止住,串珠似的流了满地。
我本来不想哭,不想奶奶担心的。
我逼自己想一些开心的事,讲给奶奶听。
什么升职了加薪了,朋友的婚礼请我去做伴娘了。
想起奶奶离世前还在遗憾没有给我攒够嫁妆,我又忍不住湿了眼眶。
老人家知道自己不行了,想给孙女找个好归宿。
可是她选来选去,挑花了眼也没有选出满意的。
我擦干泪水,半开玩笑道。
“奶奶,下面有没有什么八块腹肌的男鬼啊,给我留几个,我马上下去找你。”
“现在很流行阴湿男鬼的,你帮我多找找。”
“奶奶,如果有人能像你一样保护我,该多好。”
【有的孙女,有的。】
7
???
什么?
有什么?
我以为自己幻听了,爬起来四处张望。
遍寻无果后,我痴痴看向奶奶的墓碑。
上面还沾着我的体温。
几天后,我真的拥有了一个自己的保护神。
此时此刻,陈朝阳正跟在我身边,一起给奶奶的墓碑磕头。
“徐奶奶说人间流行什么阴湿男鬼,然后就派我上来啦。”
我有些一言难尽。
“你,咳,你是阳光开朗大男孩吧.”
“嘿嘿,姐姐夸我了。”
“我没,算了。总之你那里阴湿了?”
陈朝阳晃晃脑袋,操控几滴水在我掌心盘旋。
“我是淹死的呀,江里又冷又湿,然后我就变成鬼了。”
很好,老太太不识字,傻小子又死认字。
阴差阳错的送了个阳光开朗的“阴湿男鬼”上来。
“你怎么没投胎啊。”我换了个话题。
陈朝阳原本高高兴兴的表情一下自垮了下去。
他哭丧着脸,撅着的嘴能拴住一头驴。
“我没法投胎,执念太过的鬼喝了孟婆汤也忘不掉的。”
执念?没等我细问,下一秒,他又扬脸傻笑。
“但是能来保护姐姐,不投胎也没有关系!”
“对了!姐姐可以带我回学校看看吗?不知道还在不在。”
谁能拒绝这么乖这么可爱的小狗呢?
我一口答应,查完地址当即订票。
“两张票,我们坐你喜欢的靠窗位置。”
“好耶!姐姐最好了!姐姐万岁!”
我看向他欢呼的样子,心中也跟着高兴起来。
不是的,遇到陈朝阳之前,我不是这样的。
我不是个很好的人。
我冷漠的拒人于千里之外,却渴望有人爆裂的爱我。
我活着,是为了有人能记得奶奶。
我是奶奶养大的,奶奶希望活着,我就不能去死。
除此之外,人间毫无生趣,我亦毫不怀念。
可是,陈朝阳来了。
一切都开始变了。
“姐姐躲开!”
一声怒吼打断了我的思绪。
猛然回头,我看到那个被我称为父亲的男人正举着根棍子朝我敲过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