与沈季年定亲那年,他老娘忽地病倒,缠绵病榻。
沈季年典当家产,仍欠下药堂一笔还不清的债。
为帮他偿债,我白日投身绣房,指尖磨出血泡。
夜里奔波河边,替人浆洗衣物,双手浸得发白。
直到又一次去送还银两,我无意间踏入了药堂后院。
虚掩的门缝里,腻人的喘息声几乎烫伤我的耳朵。
只看见一件嫣红的肚兜滑落在地,雪白的肌肤交缠……
女子黏腻的声音传来:「季年,你那蠢女人还的几个辛苦钱,还不够我添盒新胭脂呢。」
我只当巧合,未及细思。
却听那男子应道:「那我下回,再多算她几分利钱。放心,这药堂都是我的,还能真让她把‘债’还清了不成?」
刹那间,我如坠冰窟。
只因那声音,分明是昨晚还哄着我说「等还清了债,我便八抬大轿来娶你」的沈季年。
1
「她那般辛苦替你还钱,你心肠倒是硬。」
女人手指轻轻划过沈季年的胸膛:「可没对她动心思吧?」
沈季年意气风发,全然是一副我没见过的贵公子模样。
他发出一声短促的笑。
「她?那副贱骨头,也配?」
「当初不过吃了她几碗饭,就上赶着想嫁给我,也不瞧瞧自己什么货色。像条癞皮狗,赶都赶不走,真是笑话。」
「至于这欠债……逗她玩儿罢了。偏她还就信了,傻子似的。她哪里晓得,这整个药堂,都是我的产业。」
沈季年的声音压低了些:「不过,留着她也好,我娘身边正好缺个伺候的人。送上门的苦力,不用白不用。恰好我娘使唤得也顺手。」
我被惊得楞在原地。
三年前,我在河边捡到了身受重伤的沈季年。
将他救回家中,悉心照料了小半月才渐渐好转。
他说救命之恩,无以为报,对我格外温柔体贴。
嘘寒问暖,事事周到。
可如今在他嘴里,反倒成了我死缠烂打,不知羞耻。
直到院子里隐约传出更不堪的暧昧声响,我才猛地回神。
我死死捂住了自己的嘴,泪水却怎么也止不住,顺着指缝淌下来。
浑浑噩噩地挪回家。
一踏进门,里屋沈母的声音便飘了过来,带着惯有的挑剔:「今天怎么回得这般晚?莫不是在哪处偷懒去了?」
「你可得抓紧些,早日帮季年还完债,季年才好风风光光娶你过门。」
她咳了两声,扬声使唤:「还不快滚过来给我捶腿!想早日进我沈家门,就给我勤快点!」
自打沈母病瘫后,吃喝拉撒,擦身洗浴,桩桩件件,皆是经由我手。
这数年如一日的琐碎,此刻细想,竟全是心甘情愿的作践。
我哪里是未过门的媳妇,分明就是沈家不花钱雇来的仆役。
沈季年直到天色擦黑才晃回来。
他一进门,便自然地伸手搂住我的腰,语气带着歉疚:「晚娘,药堂那边今日传话,说是利钱又要涨上些许。唉,都怪我,是我连累了你。」他身上浓郁的、属于别人的胭脂香几乎让我窒息。
但随即他又换上笑模样,像是邀功:「不过,我今日结识了一位出手阔绰的小姐,替你揽了个轻省活计。」
说着,沈季年从怀里掏出一方物事,在我眼前晃了晃。
是件嫣红的肚兜,料子滑腻,上面还残留着几点暧昧的斑痕。
「喏,洗这样一件,那位小姐给两文钱呢。」
「我同她说了你还会做绣活,她说明日让我带你去,想请你做几件新的。」
那肚兜,赫然就是药堂后院里,那女子身上的那件。
胃里一阵翻腾,我脸色霎时惨白,忍不住俯身干呕了几声。
两文钱洗一件肚兜,当真是好价钱,若不是沾染着这般龌龊。
沈季年忙扶住我,急切问道:「晚娘?怎么了这是?」
我强压下恶心:「许是累着了。」
里屋的沈母立刻接话:「哼,你一天到头做了些什么,就喊累累累的,娇气!」
「娘,您少说两句。」沈季年佯装责备沈母,又转头对我温柔说道,「都怪我没用,让你受苦了。晚娘,你信我,等还完了债,我定让你过上好日子。」
望着他情真意切的眼眸,我心底只剩一片冰凉。
竟不知,沈季年这戏,演得这般炉火纯青。
整整两年,我像个傻子,被他的花言巧语,被这弥天大谎,耍得团团转。
2
第二日一早,沈季年便领着我去了那小姐府上。
只见一女子斜倚在软榻之上,云鬓高挽,珠翠环绕。
正是在药堂后院见到的女子。
「苏小姐,这位就是我同您说的绣娘,林晚娘。」沈季年介绍着。
路上他向我介绍过苏月瑶。
苏月瑶眼皮微抬,上下打量了我一番,语气轻蔑:「你就是那绣娘?」
我垂着眼,应道:「是。」
「我想做几件肚兜,你可有甚么新鲜样子给我瞧瞧?」
她拨弄着茶盏盖,滚烫的茶水,溅了几滴到我手背上,烫出红痕。
「小姐只管说想要甚么花样,甚么料子,我都能做。」
苏月瑶闻言,嘴角勾起一抹恶劣的笑意:「可我偏就想看看呢。」
她眼珠一转,像是想到了什么有趣的注意。
「哎呀,有了。要不这样吧,你把你的脱下来给我看看。」
我猛地抬头,厅堂里除了我们三人,角落还站着几个垂手侍立的家丁仆妇,外头庭院里,亦有下人来来往往。
我下意识地看向沈季年,希望他能说句话。
他却视若无睹,甚至还带着几分催促:「没事,看看而已。苏小姐见多识广,能给你指点一二,是你的福气。」
我如遭雷击,只觉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。
转身欲走,苏月瑶却突然变了脸色,厉声道:「站住!谁让你走了?」
两个家丁狞笑着上前,一左一右,死死地钳制住我的胳膊。
苏月瑶起身,走到我面前,抬手拍了拍我的脸颊,语气讥讽:「怎么?不是急着要赚钱替你那情郎还债吗?钱,我少不了你的。你就别在这儿又当又立了,免得叫人瞧不起。」
她朝着那两个家丁努了努嘴:「扒了她的外裳,我瞧瞧里头的货色。」
那两个家丁得了令,立刻动手,粗鲁地撕扯着我的衣衫,根本不顾我的意愿。
手上下了狠劲儿地在我身上又掐又摸,故意在我身上留下屈辱的指痕。
我拼命挣扎,屈辱和惊惧让我浑身发抖,却哪里是两个壮丁的对手。
「沈季年,你救我!」我哭喊着向他求助,声音都变了调。
他却皱起了眉头,面露不耐,带着几分怒气:「晚娘!听话些!苏小姐不过是看看样子,你又少不了块儿肉!你不是想早些还清债,好跟我成亲吗?苏小姐这是在帮我们呢!」撕扯的不仅是我的衣衫,还有我的心。
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。
我怎么也想不到,这个我曾以为可以携手一生的男人,他竟然会如此狠心,任由别人如此欺辱我。
绝望如潮水般将我淹没。
衣衫被尽数撕碎,我被扒得只剩一件单薄的肚兜,瑟瑟发抖地抱着自己,狼狈不堪。
路过的下人纷纷朝我投来鄙夷的目光,指指点点,窃窃私语。
苏月瑶看着我这副模样,得意地笑了起来:「还行,就照着你身上的给我做吧。」
她从荷包里掏出一堆碎银子,朝我扬了扬:「喏,这是给你的定钱。」
既然已经到了这个地步,我不会傻到连钱都不要。
我强忍着屈辱,颤抖着伸出手,想要接过那些银子。
苏月瑶却故意手一抖,将银子撒了一地。
「哎哟,不小心。」她故作惊讶地捂住嘴。
我咬着牙,蹲下身,一个一个地摸索着去捡。
就在这时,一只穿着绣鞋的脚,狠狠地踩在了我捡拾银子的手背上。
钻心的疼痛传来,我忍不住痛呼出声,感觉指骨都要被碾碎了。
「下贱东西,一点规矩都没有!」苏月瑶语气恶毒,脸上满是带着恶意的快慰。
沈季年厉声斥责我道:「还不快给苏小姐道谢!」
眼泪再也忍不住,混着地上的灰尘,模糊了视线。
我不得不一边忍着手上的剧痛,一边哽咽着,颤抖着说:「多……多谢苏小姐……多谢苏小姐赏赐……」
苏月瑶这才像失了兴趣般挪开脚,冷哼一声,用帕子嫌恶地擦了擦鞋尖:「快滚吧,晦气东西,别脏了我的地方。」
3
回去的路上,风有些凉,吹在身上,却不及心里的万分之一冷。
沈季年几次三番想来拉我的手,都被我不着痕迹地避开。
他大概也察觉了我的疏离,脸上挂着无奈:「晚娘,你莫要生气。苏小姐那脾性,确实是骄纵了些,可她出手也着实大方。你想想,这几件肚兜做完,咱们又能还上一大笔。」
「等还清了债,一切就好了。」
又是这句「等还清了债」。
就是这句话,傻傻地套了我两年。
刚到屋,沈季年急匆匆收拾了点东西又要走。
他含糊地说接了个好差事,明儿许是回不来了。
我懒得搭理,甚至没抬眼看他,随他去了。
第二天上街买点缝补的东西,我才走到街口,就看见满眼的红绸,从街头铺到巷尾。
「这谁家办喜事啊?\"我随口问了卖线的老板娘。
老板娘眉开眼笑:\"可不得喜气洋洋嘛!药堂主今儿个去苏家提亲呢,那苏家小姐可是数一数二的美人儿。两人那是打小的交情,青梅竹马呢,早该定下了!」
我手一抖,扎进了指头。
心底涌上一股荒唐感。
原来沈季年说的忙,是忙着跟别的女人提亲。
早该想到的。
我低头盯着那扎破的手指,血珠渗了出来,疼倒是不疼。
从前那些事,全浮上心头。
我无父无母,打小就是个吃百家饭长大的孤女。
沈季年是第一个对我好的人。
这世上还从未有人对我那般好,自然而然地对他动了心。
甚至当初,他两手空空地上门,没有三媒六聘,没有半点像样的聘礼,只一句「晚娘,往后我定会对你好一辈子」。
就这么一句轻飘飘的话。
我没有犹豫就答应了他。
现在想来,可不就是个笑话?
既然这弥天大谎已被看破,这虚情假意也已看穿,再留下去,也不过是自取其辱。
我打定主意,天一亮就走。
然而,刚走到巷口,后颈一痛,眼前骤然一黑。
只是没想到,我竟会被绑架。
不知过了多久,一盆冰冷的凉水兜头泼下,刺骨的寒意让我猛地惊醒。
我剧烈地咳嗽起来,呛了好几口水。
这才发现自己被粗麻绳捆得结结实实,吊在一个悬空的地方,手脚都动弹不得。
「醒了?」
我费力地转动眼珠。
是苏月瑶。
她脸上是毫不掩饰的讥诮和厌恶。
「啧啧,瞧瞧这可怜样儿。」她伸出涂着蔻丹的指甲,挑起我的下巴,「林晚娘,你说你怎么就这么不知羞耻呢?」
「季年都要娶我了,你还死皮赖脸地缠着他做什么?」
我张了张嘴,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声音。
苏月瑶像是看穿了我的心思,笑得花枝乱颤:「你不会真以为季年对你有半分情意吧?」
「我没……」 话刚出口,脸上就挨了重重一下。
这一巴掌扇得我脑袋嗡地一偏。
嘴角破了,一股子腥甜涌上来。
「闭嘴!」
她凑近我,声音压低,却字字如刀:「你知不知道,你每月辛辛苦苦还的那些银钱,转头就被季年拿来买了珠钗、买了胭脂送给我?」
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手狠狠攥住。
「本来呢,留着你逗逗趣,看你像个傻子一样被耍得团团转,也挺好玩的。」苏月瑶直起身,语气变得阴冷,「可你碍着我的眼了。我要和季年成亲了,沈家未来的少夫人,怎么能容忍你这种不清不楚的东西存在?」
她揪起我的头发,迫使我抬头看她,头皮被扯得生疼。
「这样吧,」她眼底闪过一丝疯狂,「我们玩个游戏。」
「等会儿季年就来了。要是他选了你,我就大发慈悲,放你一条生路。」
「可若是他选了我……」她顿了顿,笑容越发残忍,「那你就去死,好不好?。」
4
我的血霎时冷透。
「月瑶!月瑶!」远处传来沈季年焦急慌乱的喊声。
他跌跌撞撞地跑过来,衣衫有些凌乱,脸上满是惊惶。
当他看清眼前的情形时,脚步猛地顿住,脸色煞白。
我和苏月瑶都被绳索吊在悬崖边上。
大风吹得我们两人在空中摇摇晃晃,底下是深不见底的黑暗。
沈季年急红了眼,他吼道:「别伤害月瑶!我有钱!我有很多钱!」
他此刻终于不装了,抛弃了那个穷酸人设。
可是明明我也吊在旁边,摇摇欲坠,他眼里却只装着苏月瑶一人。
旁边一个脸上带着刀疤的绑匪开了口:「沈公子,选一个吧,只能救一个。」
说着,他抬手在自己脖颈处比了个抹杀的动作。
沈季年似乎这时才看到同样被吊在半空中的我。
他微微一怔,眼中闪过一丝慌乱,很快又重新转回苏月瑶身上。
苏月瑶满脸泪痕,早已哭得梨花带雨。
她楚楚可怜地望着沈季年,小声啜泣:「季年.救我」
「你们疯了吗?」沈季年声音嘶哑,脸色惨白,「快放了她们!」
另一个劫匪从身后摸出一把弓箭,搭上一支羽箭:「这样吧,你想救谁,就射断另外一个的绳子。」
「不然的话,」他晃了晃手里的刀,「两个都得死。」
弓箭被塞到沈季年手里,沉甸甸的,压得他手臂都在抖。
他握着弓,却迟迟不敢有动作,目光在我和苏月瑶之间慌乱地游移。
苏月瑶哭得更撕心裂肺了。
风刮得更猛了,吹得我全身发麻,心里怕得厉害,牙齿都在打颤。
持刀的劫匪不耐烦了,将刀刃抵在了苏月瑶头顶的绳索上,作势欲割:「快点!没时间给你磨蹭!」
沈季年咬紧牙,闭了闭眼又猛地睁开。
他拉开了弓弦,箭头颤巍巍地,对准了我,眼底竟浮现出了一抹愧疚。
「晚娘……」他嘴唇哆嗦着,声音充满悲哀,「晚娘,我会救你的……别怕,我会救你的……」
明明知道他这话是说给自己听的,是安抚他自己的良心。
可笑的是,到了这地步,我心底竟还残存着那么一丝微弱的、不该有的指望。
我只能绝望地,用尽全身力气冲他摇了摇头。
三年的情分,无数个相依为命的日日夜夜,最终竟是这样一个结局。
下一刻,弓弦震动,发出「嗡」的一声闷响。
利箭破空而来。
我身子一轻,绳索断裂,整个人急速下坠。
失重感攫住了我。
我最后看见的景象,是沈季年扔下弓箭,疯了似的冲向苏月瑶,将她紧紧搂在怀里,嘴里还喃喃道:「没事了,没事了」
自始至终,他甚至没有朝我坠落的方向,再投来哪怕匆匆一瞥。
风声在耳边呼啸,我的眼泪被风吹散。
原来,比身体先一步死去的,是心。
我闭上了眼,任凭自己坠入无尽的黑暗。